暮色四合,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向大地,如同巨大的、浸透墨汁的棉絮,将天光一丝丝绞杀殆尽。凛冽的朔风如无形的鞭子,裹挟着初冬第一场细碎的雪沫,呼啸着穿过破败的城门洞。城门斑驳,巨大的门钉锈迹斑斑,沉重地在风里呻吟开合,像一张吞吐着冰冷气息的巨口。
凌清雪孤零零地站在城门口,像一块被遗忘的界碑。
她身上那件曾象征瑶光宗无上荣光的月白法袍,此刻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边缘已然磨出了毛糙的线头,沾满了沿途风尘的污迹,如同她此刻泥泞不堪的心境。袍角那圈以银线精绣、曾流转着清冷月华的瑶光宗徽记,如今黯淡无光,仿佛蒙上了一层厚重的、擦不掉的灰烬。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,那冰冷的纹路都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她的指尖,直抵灵魂深处,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痉挛。
城门旁灰暗的告示墙上,数张簇新的通缉令被粗暴地拍在层层叠叠的旧纸堆上,浆糊尚未干透,在刺骨的冷风里泛着湿冷的微光。最正中那张,墨迹淋漓,画像上的女子眉目清冷如霜,赫然正是她——凌清雪!画像旁,“瑶光叛逆”、“弑师未遂”、“窃夺秘典”、“人人得而诛之”……一行行漆黑狰狞的字句,如同淬毒的钢针,狠狠扎进她的瞳孔,再穿透颅骨,在意识深处疯狂搅动。
“叛逆”……“弑师”……
每一个字都在视野里扭曲、放大、燃烧,灼烧着她摇摇欲坠的神魂。
“孽障!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,天理难容!”
“凌清雪,你枉费宗门二十年心血栽培!”
“拿下她!死活不论!”
那日戒律堂长老们雷霆震怒的咆哮,混杂着同门昔日温言此刻化作的冰冷唾弃与鄙夷目光,以及师父那张在刑台上骤然变得无比陌生、充满失望与痛苦的脸……无数破碎狰狞的画面碎片,裹挟着刀锋般的言语,在脑海里轰然炸开,掀起滔天血浪,疯狂地撕扯着她的神经,几乎要将她的头颅生生撑裂。
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,又被她死死咽下,灼烧感沿着食道一路蔓延至五脏六腑。身体里那柄由宗门秘法千锤百炼、象征着无暇道心与未来的“瑶光剑心”,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。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,从灵魂最深处传来,如同琉璃坠地。那曾经稳固如磐石、承载着她所有信念与力量的根基,正在寸寸瓦解,化作无数尖锐的碎片,在她体内疯狂冲撞、切割,带来一片片空洞的、令人窒息的剧痛。支撑她二十载的天地,在她脚下轰然坍塌,只余一片望不到边际的、令人绝望的虚无深渊。
雪,越下越紧。
冰冷的雪沫子粘在她失去血色的脸颊上,又迅速被肌肤上残存的一点微温融化,汇成一道道蜿蜒的、冰冷的溪流,如同无声的泪痕。更多的雪片扑簌簌钻进她敞开的领口,瞬间被体温蒸腾成刺骨的寒意,沿着脊椎一路爬升,冻僵了四肢百骸。寒气直透骨髓,连带着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变得沉重而滞涩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肺腑间刀割般的寒意。
她茫然地抬起眼。
城门洞外,是暮色笼罩下庞大而陌生的城池轮廓。鳞次栉比的屋宇、纵横交错的街巷,在渐深的夜色里显出模糊而狰狞的轮廓。家家户户的窗口开始次第亮起昏黄的灯火,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微弱萤火。那光,是暖的,却与她隔着千山万水,遥不可及。每一个亮起的窗口,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种与她彻底绝缘的、名为“归属”的东西。
天下之大,广袤无垠。
四海八荒,星河浩瀚。
可这浩渺天地,竟无一处能容她凌清雪!
一股巨大的、灭顶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海啸,瞬间将她吞没。她像一粒被狂风从枝头撕扯下来的尘埃,在无垠的虚空中绝望地翻滚,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附的凭靠。所有的方向都通向悬崖,所有的道路尽头都是绝壁。寒意并非仅仅来自风雪,更来自灵魂深处那片正在迅速冰封的荒原。曾经被宗门规训、圣女责任、清冷骄傲所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,此刻在内外交困的绝望重压下,终于不堪重负,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、脆弱不堪的底色。
道心……那被视为修行者性命根本、坚不可摧的道心,此刻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,濒临彻底的崩溃。支撑她二十年的信念支柱,被“叛逆”二字拦腰斩断。她是谁?瑶光圣女?宗门叛逆?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?所有曾经清晰的身份坐标都在崩塌、碎裂、消融,将她抛入一片混沌而冰冷的身份迷雾之中。自我认知的根基被彻底抽空,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大地,而是不断下陷、吞噬一切的流沙。
她僵硬地抬起一只手,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,微微颤抖着,伸向墙上那张刺目的通缉令。指尖触碰到那粗糙而冰冷的纸面,触碰到画像上自己那冷漠的眉眼。画像边缘尚未干透的浆糊黏在指腹上,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。她猛地一扯!
小主,
刺啦——
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彻寂静的城门洞。
那张宣告她为“叛逆”、彻底斩断她与过去所有联系的纸张,被她攥在手中,揉捏成一团冰冷而绝望的废纸。浆糊的湿冷透过薄薄的纸张,迅速浸润了她冰冷的手心。她死死攥着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翻江倒海的灭顶之痛。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,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,渗出几缕细微的、温热粘稠的血丝,沿着纸团的缝隙蜿蜒而下,染红了“凌清雪”三个冰冷的墨字,如同一个无声而惨烈的祭奠。
滚烫的液体终于决堤,冲破了眼眶的堤坝,汹涌而出。泪水滚烫,与脸上冰冷的雪水交融、滑落,在下颌处滴落,砸在冰冷的、布满车辙印痕的泥地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、转瞬即逝的湿痕。这眼泪,不是为伤痛,而是为信仰的崩塌、为毕生道路的断绝、为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的冰冷绝望。无声的呜咽堵在喉咙深处,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、颤抖,仿佛随时都会在这无边的寒意和绝望中彻底碎裂、散架。
她茫然四顾。
城门洞穿行的人流稀疏了一些。晚归的农人挑着空担,脚步沉重,麻木的脸上刻满风霜;穿着粗布短打的脚夫扛着麻包,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;