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孙二人从来算不上亲近,老人却红了眼眶:“怎么会很好呢,明明瘦了这么多。”
老屋窄小又破旧,灯泡时不时断电,傍晚甚至能听见冷风钻进墙缝的窸窣声,但让徐砚白酸了鼻头,久违想起“家”这个词。
眼眶发热,他仍是温和笑着解释:“真的没事,可能是想家了。”-
可当过去17年被他称作家的地方,一次又一次警告他回上海过年时,徐砚白实在觉得讽刺又好笑。
他出事不过一年,母亲已经快要生产,共进晚餐时,徐砚白作为耽误母亲事业的绊脚石,承受着女人近乎仇视的眼神,下一秒就听见她急切地询问家庭医生,马上要来到人世间的小家伙是否健康,事无巨细。
徐砚白恍然大悟,爱是多么难以捉摸的存在。
有人穷尽一生都求之不得,有人与生俱来便承万千宠爱。
好在这个除夕也不算毫无收获,医生带来治疗苗荼听力的好消息,律师几次婉拒后接下他的委托,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告诉他,满18岁就可以自愿签署遗体捐献。
忙完一切已是傍晚,家里没有等他的人,徐砚白就带着口罩在街上游逛,在欢天喜地的迎新乐声中,旁观别人的幸福。
没想到被卖“明信片”的小女孩缠上,收下徐砚白的钱时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临别前,小姑娘感激向徐砚白大喊,说像他一样善良的人,一定会长命百岁。
徐砚白在夕阳下失笑摇头,目送瘦小的背影远去消失。
如果善良的人都能长命百岁,那如他一般十恶不赦的人,是不是就该注定短命了?
10.
回郦镇后,时间像被按下加速键。
高三百日冲刺如约而至,全体学生熬夜奋战,徐砚白已经拿到国外知名学府的offer,不必在题海中苦苦挣扎。
时间珍贵分秒必争,他能日渐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对班上同学来说,本身就是种困扰,屡次和班主任请假,都因为理由不当被拒绝。
黄老师是很正直的人,说话直白:“流言蜚语不用放在心上,做人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。”
徐砚白看的出老师对他的信任,只是没承起对方予以的厚望。
他真的努力过。
在操场被不明石子砸中后背时,他选择视而不见;在食堂被人迎面泼剩饭时,他选择忍让谅解;可当那些有关苗荼的污言秽语、充满私欲的意淫和揣测一字一句扎进耳朵里时,理智终于当场出走,于是当场在厕所里动手。
惊恐尖叫声中,徐砚白被三五人拉开,捂着闷堵的胸口抵挡钝痛,满心只想怎样对他都可以,冲着他说再难听的话都可以。
他确实想不起对身亡的女生说过什么,也如所有人说的那样,冷漠地眼睁睁看着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衰败陨落。
一切愤怒、谩骂、甚至唾弃和无中生有的造谣,他都认了,也早就疲于解释。
他难辞其咎,是该罪有应得。
可为什么,苗荼要承受这这些?
到底因为什么。
层层围观的人群里,有一道纤瘦身影正费劲挤进来,通红眼眶蓄满泪水,悲痛的泪水几欲滴落。
这一次,徐砚白选择别过头。
他想,他其实知道答案,或者说,他一直知道让苗荼遭受不公的罪魁祸首。
他只是不敢承认而已。
11.
杀人犯。
30多个小时没合眼,徐砚白等来了父亲如此评价。
一记巴掌甩来,震耳欲聋的嗡鸣声里,养育他17年的亲生父亲冷冰冰道:“你活着这件事本身,对身边人来说就是最大的不幸。”
徐砚白以为他会怒不可遏、会悲痛欲绝,至少也该感到委屈。
结果,全都没有。
来到医院以后,所有冲动和情绪全部消失,七情六欲正一丝丝从他身体里抽离,积压在胸口的钝痛竟奇迹般消失。
父亲很快离开,声称要给他“收拾烂摊子”,徐砚白继续守在病床前,沉默望着刚脱离危险期的老人,几次想去握她枯瘦如柴的手,还是作罢。
镇上医疗资源匮乏,病房隔音更是堪忧,一墙之隔的急脚步和谈话声都能听的清清楚楚。
老人还在昏迷中,需要时不时擦拭身体,徐砚白在配备的卫生间里洗毛巾时,墙外走廊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。
“刚才在护士站发飙的,是303床的儿子?他是不是有毛病?”
“养出杀人犯的,能是什么好东西?一丘之貉。”
“那个小的才更厉害——看医护大群里转发的文章没,网上骂那么难听他还敢出来,我要是他,都不敢出门。”
“有钱啊,怕什么。”
日常闲聊的轻松语气,墙外两人大笑后离开。
这些话听过这么多遍,也该习惯了;徐砚白拧干毛巾挂在晾绳,屈身坐在角落里的矮板凳上,视线停在墙缝里的长虫。
灰色长虫被困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中,扭曲挣扎试图逃脱,结果自然徒劳无功,甚至是可笑的作茧自缚。<